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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人间丨2020年一开年我就迎来了失业

王满地 在人间living 2020-11-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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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一开年,我就迎来了失业。
 
我是湖北人,来澳洲四年,做过秘书、文案,大部分时候是在咖啡店打工。
 
澳洲疫情开始时,我正在布里斯班市区的一家咖啡厅打工。2月中旬,觉察店里生意在可见的未来可能继续变差,老板就将店铺转手卖了出去。
 
很快,我在另一家咖啡厅找到了工作。这家咖啡厅在靠近城区的一个富人区,由两个尼泊尔老板经营,打工的女孩子们多是留学生,顾客几乎都是常客,且非常友好。
 
我稍微安下心来,以为接下来认真投入工作便好了。
 

没想到,进入3月,国内疫情渐渐缓和,澳洲却日益严重起来。政府要求所有入境旅客必须隔离14天,总理莫里森还提醒人们储存两周的食物以应不时之需,但人们却一发不可收拾,疯狂囤起货来,先是卫生纸脱销,再是米面罐头燕麦等方便储存的食物售罄,各种消毒液、洗手液卖空。
 
■ 3月18日,我所居住的华人社区Sunnybank的Coles超市,肥皂及消毒液、洗手液等销售一空。
 
等到3月中旬,汤姆·汉克斯在网上宣布自己感染了新冠时,超市里的食物、消毒用品等柜台已经空空如也。
 
妻子和父母非常担心将来会出什么乱子,2月末就开始往家里囤必需品,搬了不少米面、罐头、各式面条、麦片,给孩子囤了两箱尿布,还去COSTCO扫了一大堆香肠、零食。即便如此,妻子还是表示下手太晚,她跑了三个超市,拿到的燕麦片都是货架上仅剩的几包。
 
我们的邻居之一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妇Linda和Kelvin。一天,Linda跑来求助,原来,她每天都得吃燕麦片帮助排便,但最近两人到处都买不到,急得不行。妻子于是把她抢到的燕麦片送了一包给他们。
 
生活渐渐露出了些许偏离正轨的苗头,似乎平静之下,有一股恐慌情绪暗自流动。
 
没几天,澳洲政府接连颁布了对非澳籍公民、非永久居民等人员的入境禁令,关停非必要服务令,我所在的昆士兰州也发布了边境关停令。
 
3月20日是澳大利亚扩大入境禁令到所有非公民和非永久居民的第一天。这个扩大禁令相当于封闭国境,除了澳洲公民和永居外,其他临时签证的持有人比如学生、打工度假者都进不来。
 
仅仅一个周末之后,整个澳洲就面临关停(lockdown)。
 

3月22日,澳洲总理宣布,从第二天(23日)正午12点开始,全国范围内非必须服务都将关停,酒吧、赌场、电影院、宗教场所等全部关门停业,同时,所有咖啡店、餐厅等必须停止堂食,只提供外卖服务。
 
我们大吃一惊。咖啡店老板连发两条信息给所有员工,把23日之后的班全部取消,等他进一步消息。
 
23日,我去上班,几乎每个客人都在谈论这件事,问我们店接下来会怎么样。我说还会接着开,但只做外卖,至于能不能生存下去就未可知了。
 
有人表示他们每天都会来买外卖,有人直接预存个五十、一百以示支持,还有的客人直接打包了店里食物帮忙清库存。一位客人来买咖啡的时候顺便外带了饼干,还说晚点儿会再来买别的,“我来尽我的一点力(I am doing my bit)”,他说。
 
还有客人建议我们几个店员利用这个当口去学点什么,不至于让时间空耗了去。
 
客人们贴心的举动让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,也许未来非常艰难,但我相信这股暖流会给我度过艰难时刻的力量。
 
这天跟我一起上班的小姑娘是个尼泊尔留学生,打工赚学费生活费。没有班上,意味着没有收入,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非常难过。这天她的工时也被砍掉了一半。她愁容满面,一直在说,“我的房租怎么办”“账单怎么办”“怎么活下去”。
 
我心里也藏着和她一样的担心。妻子去年辞职,正在筹备创业,我的工资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稳定收入。
 
但我知道,即使是我的两位老板,对此也无可奈何。疫情之下,店里生意减少了三成。如果只能做外卖,更是前途未卜。老板兼主厨Manish甚至说,政府还不如让咖啡店关门,虽然他们说能提供补助,但这一切都还只是空中楼阁。你得先去申请,然后等上很久很久,最后也不知道能等到什么。
 
话虽如此,转做外卖总比直接关门损失小很多。Manish虽然表情严肃,仍然在忙里忙外,跟合作伙伴KC一起准备跟外卖有关的一切。

■ 3月24日,咖啡店开始做外卖的第一天,桌椅被堆在墙边。
 
■ 3月24日,我给店里新买的外卖盒贴上本店的标志
 
24日,咖啡店正式变成了外卖店。店里的桌椅都被收起来放在一边,给人一种停业的错觉。整个早晨生意都非常冷清,毕竟政府鼓励大家待在家中避免外出,许多公司员工也早就开始在家工作,只有一些常客和老板的朋友们过来照顾生意。
 
即便如此,两位老板也没闲着,烤蛋糕、苹果派,做三明治,“尽量乐观”。KC做完蛋糕还去Instagram上发了个帖说,“Lock down, is not locking me down from baking(关停可停止不了我烤蛋糕)”。
 
和尼泊尔小姑娘一样,这一天我的工时也被砍掉了大半,只上了3.5个小时班就早早回家了。
 
跟Manish道别的时候,他让我去了解怎么从政府申领补助,并说,“希望下周能见(I’ll see you next week, hopefully)”。
 

即便已经到了要去申请政府补助的地步,3月24日这一天,仍然有个好消息。我在家族群里看到,春节前去广西过年的小姑、小姑父终于踏上返回湖北老家的旅途。
 
这一天,湖北省人民政府官网发布通告,从3月25日零时起,武汉市以外地区解除离鄂通道管控。
 
虽然广西到湖北仍只开通长途汽车,但终于能够回家,我的小姑和姑父难掩兴奋,一路在家族群里直播。
 
疫情爆发时正值农历2019年年末,一家人都在准备过年,小姑小姑父刚到广西弟弟弟媳家,叔叔一家也回到我父母位于宜昌乡下的家准备一起过春节,我和妻女年前刚刚回家看望了父母婆婆,便留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。
 
尽管小姑二人登车时,湖北全省尚未完全解封,他们要回家的消息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丝轻快。自从1月23日湖北全省各种封城封路封乡开始,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,家族群里除了分享新冠疫情消息,以及厨艺比拼,几乎没有讨论过别的。
 
由于远隔重洋,我和国内亲友保持联系主要靠微信,只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才会通电话。
 
直到1月中旬世卫组织发布警告时,我才意识到新冠病毒的危险性,开始连续多日打电话给父母,叮嘱他们做好防范。
 
但湖北那一头的反应却让我忧心忡忡,我的父母一再认为,他们身处“老高山”(当地方言,指深山),不会有什么要紧事。
 
但我清楚,按照往年的习惯,每到过年,亲戚们会一波波聚到我父母家,打牌吃饭看电视,热火朝天地闹上七八天,人多的时候,一顿饭摆两张大圆桌都不够坐。这还不算,家人还会去其他亲戚家里拜年。这年节的热闹气氛往往从腊月就开始,到元宵节才褪去。
 
要是这样,感染病毒还不是分分钟的事?
 
我打起120分的精神一再打电话要求父母闭门谢客,避免外出,戴口罩出门,做好消毒,一遍遍强调。一天晚上,堂妹悄悄告诉我,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,因为那天有位亲戚说要来看看婆婆,我的父亲认为没有什么不行,且不说这位亲戚家里还有一个刚刚从武汉回家的女儿。我当时就打电话跟父亲母亲发了火,并威胁说如果他俩不谢绝来客,我就自己打电话帮他们取消。
 
幸好,1月20日,官方终于确认了新冠的人传人属性,疫情受到空前重视,接下来的几天,武汉封城、湖北封省,封路封乡的指示很快就下发到了我父亲工作的乡政府。
 
我的家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。我再同他们通话时,得到的不再是不耐烦的“好”“知道了!”“晓得了”,而是“县里也启动了1级应急响应”和“政府群里都在发通知了”等回应。
 
这使我暂时松了一口气。
 
那些天,我每天都看新闻关注国内疫情:疑似感染病人无法确诊、危重病人因为床位吃紧无法入院治疗、一些医护人员因为早期防护不足感染……
 
■ 2019年11月23日,我们一家三口回湖北宜昌看我的家人,在香港机场转机。候机时,我们陪着女儿(下)在儿童乐园玩耍。
 
这一切都让我心有余悸,因为11月底12月初,我们曾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回宜昌看望婆婆和父母。一天夜里,我跟家人说,幸亏我们回去得早,而且没有取道武汉,还把妻子的父母接来了澳洲,如果再晚些回国,如果我们那时途经武汉,天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 
■ 2020年1月25日,穿防护服的表哥。
 
除夕夜,一位当医生的表哥在朋友圈分享了他一身防护服的照片给大家拜年,祝战友平安健康。我们简单聊了几句,才知道他已经在抗疫前线连续工作六天,发烧不敢回家,只好瞒着家人在宾馆隔离。
 
吃过年夜饭,我们一家聚在一起看春晚,我看不下去,心里非常不是滋味。
 
大年初二一早,我终于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大哭一场。我设想了许多个如果,任何一种如果要是真的,许多生命就不至于凋零。但现实就是现实,没有办法被擦掉重写。
 
一连多日情绪失控,我的抑郁症严重了起来,跟医生汇报过情况之后,医生让我加大了药量。
 
勉强稳住了自己的情绪,我仍然不敢想象身处其中的人们,过着怎样的生活。
 
由于疫情严重,国内各地口罩、防护服等医疗物资紧缺,一时间海外华人都在采购医疗物资运回国内,布里斯班的口罩几乎一瞬间卖空。
 
2月初,妻子受国内朋友所托代买口罩,我家附近的药店、超市口罩均已售罄,她只好在网上找远一些的商店电话,一一问询,还是没能找到哪家还有N95防护口罩,只有零星几家有普通P2外科手术口罩,而且价格不菲,4澳元一个,而两周之前,一个P2外科手术口罩只有0.4澳元一个。
 

涨价的不止是口罩。
 
3月24日,工作了3.5个小时后,我早早回到家里,老婆刚完成了又一波食物抢购。她说,我们常去的肉店货架已空,鸡胸肉价格从7澳元/公斤涨到了14澳元/公斤。旁边的菜店虽然没空,但菜价也是蹭蹭上涨,胡萝卜从1.5澳元/公斤涨到2.5澳元/公斤,芹菜更夸张,正常3-4澳元一棵,现在要卖到8澳元一棵。
 
■ 芹菜8澳元一棵。
 
至于大米之类方便储存的食物则脱销已久。虽然本地超市为了照顾老人,每天早晨开门后的第一个小时只允许老人进店购买,但Linda和Kelvin老夫妇还是没能抢到大米,只好拜托我们看到有便宜的米就给他们买一包。
 
早在三周前,我们就已经感受到了生鲜蔬菜价格猛涨的趋势,老婆的父母表示这样下去只能自己种菜,遂让她去买种子。23日,老婆去本地商场Bunnings买种子,惊讶地发现连种子都已经销售一空,她只拿到了货架上剩下的最后两包辣椒种子。不仅如此,虽然导购一再跟人们讲现在不是种土豆和生菜的季节,但土豆和生菜种子还是被抢空了。
 
等我打开电脑去政府网站看怎么申领补助的时候,才发现网站因为访问量激增瘫痪了,而办理补助的政府机构前排长队上了新闻。此前,我还看到另一条新闻,澳洲总理说,2020年对于很多人而言将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。
 
25日,在家族群里,小姑发了一条消息给我爸,说“哥哥我们回来了”,我从中读出了一股久违的轻松感。
 
■ 我又一次尝试登陆申领补助的网站,瘫痪还在继续,但政府设置了一个意向登记,表示需要申请补助的人可以先登记意向,等发补助时,政府会从登记的这一天开始计算。我填进信息,看着登记成功的页面,一时恍惚,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,纪念这个特别的时刻。
 
这天,我们还把种子播进了后院翻好的地里。妻子的父母在地里播下了菠菜、青笋、萝卜、大蒜等各种蔬菜。我在厨房照顾女儿的时候,听见妈妈用江西方言对着爸爸大喊了一声:“这回你可要好好浇水,让它们早点儿发芽!”
 
■ 3月29日,布里斯班对公交车司机也采取了一些保护,公共汽车上靠近司机的座位被围起来禁止落座,以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。此外还贴上了告示建议人们尽量使用公交卡,避免现金接触。
 
■ 3月29日,应政府要求,我打工的咖啡馆地面用贴纸做了记号,告诉人们合适的社交距离是多少。
 
29日,我去店里上班。老板兼主厨Manish想要暂时关店,他认为生意太糟,且蔬菜等食物不仅价格升高,采买也比从前困难多了。经理KC一开始也想关门了事。但最后关头,两人决定只是关闭厨房,继续售卖咖啡、果汁等饮料以及冷柜里已经做好的蛋糕、三明治、饼干等小食。我于是终于没有完全失业,但每周也只剩下5个小时的班可以上。
 
快关门的时候,Manish把厨房剩下的面包等食物打包让我们拿回家。我们互相道再见,但都不是很确定何时才能再见。
 
■ 3月29日,布里斯班河边的一个小公园。
 
这天天气格外好,云彩像棉花糖一样点缀在碧蓝色的天边,初秋凉爽的微风拂面,带来湿润得恰到好处的舒适感。路过公园,河堤上摆着一排钓鱼竿,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在一遍遍撒网捕鱼。他身后时而路过遛狗的老老少少,骑车的男男女女,不远处的树下,还有一家子带着宝宝躺在野餐垫上享受这悠闲一刻。
 
就像是一个平常的周末,明亮、静谧而舒适。
 
到家之后,一团乌云带来了短暂的阵雨。我在雨声中小憩了一阵,醒来时带宝宝去散步。
 
外面已经雨过天晴,一道彩虹挂在天边,久久不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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